范晓波的BLOG:骑马去看香油洲

（田野并不是免费的，亲近田野的成本有时比去风月场还高，它不仅要耗费汽油、时间、体能、心跳，有时也耗费人的眼泪。

近3年来，我把几乎所有闲暇和薪水支付给了江西那些无名的田野。我早说过，只有田野是长生不老的，也只有田野，才足以托付人的终生。）

4月30日上午，暖雨一阵一阵地浇在鄱阳县城的高低建筑上。

楼房们表情冷凝，应声生长的是野外的青草。

首先想到的是香油洲。鄱阳湖边的草洲很多，吴城、星子、南矶等地我都去见识过。不过看了鄱阳土着摄影家李哲民拍的香油洲后，我怀疑自己也犯了舍近求远的错误。

李哲民的图片上，香油洲遍地紫云英，像是铺了无边的波斯地毯，牛们大牌明星一样淡定地走着红地毯，拨开花丛找草吃。

据说，旅游界已将以香油洲为中心的近百平方公里草洲命名为中国最美的江南大草原。

中国最美、江南、草原，这3个关键词组合出的商业蛊惑力无疑很惊艳，不过我更喜欢的还是香油洲这个湿润闪亮的诨名。

渔民们说，那一带的草长得特别滋润好看，像抹了香油一样，故名香油洲。

香油是又好吃又好看的东西，像抹了香油一样的草在渔民们看来，无疑是天下最肥最美的草了。

旅游的责任是勾引，摄影有可能骗人，渔民却没有胡乱抒情的义务。

午后阵雨变成阴天，去过香油洲的人说，雨后香油洲上路不好走。

还是忍不住出发了。香油洲在6至8月基本会淹没在水中，这次不去，下次回鄱将不知是何时。

鄱阳中学后的西门圩堤上已铺水泥路，圩堤一直通往双港镇，到双港镇后再去乐亭，出乐亭后向右再上圩堤。这段圩堤堤面较窄，也没有铺水泥，好在路程不远，就望见了名叫西山的渡口。

一辆县城来的的士停在堤上等人。几个唆着鼻涕的小孩在黄白相间的刺花丛中采食野草莓。渡船横在对岸，两三个渔民在这边的河边修理木船。其他没有人迹。

朝对岸望去，果然是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只是，不像抹过油的样子。

狐疑间，一艘插着小红旗的绿色铁壳船突突突从下游驶来，立在船头的人不等船停稳就稳健地跳下，我快步迎上去问路，答曰香油洲就在对岸的草洲深处，过河还要走许多路。这人身材挺直，面孔黧黑，恍然想起，他就是长山岛的村支书，前年曾陪外省作家去他家吃过鱼宴。

等我反应过来，杨支书已猫腰钻进的士绝尘而去。

铁壳船主说，此去香油洲还有十几里，他可以载我们，来回400元。本想答应他的，见船身歪歪斜斜涂着湿地公园的字样，立时多了个心眼。

打电话向李哲民咨询，答曰：400元纯属杀猪（杀猪系鄱阳方言，宰客的意思）。不要坐所谓的游轮，汽车开下圩堤，对岸的渡船自然会过来接客，来回只需40元。

车子沿着斜坡下到河边，渡船望见果然来接，连人同汽车一起走一个来回只需40元，老船工还放出豪言：你几点转身我就等到几点。

车子上船下船的过程俨然又考了回驾照，一冲上对岸即撒起欢来。

原来这大草原上竟然有条红泥路，人工的痕迹不多，也就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那种。说白了就是草被碾压死后留下的伤疤，伤疤顺着草洲的地势，歪歪斜斜由低向高，翻过一道坡后就平展起来，绵延十数里后到达尽头的长山岛。

不过这路也脆弱得很，鄱阳湖一进入汛期，就会和草洲一起没入水下；即便是枯水期，天一下雨，也会泥泞难行。

车子疾驰一百多米即陷入坑洼起伏的烂泥阵，底盘不停迸出刺耳的刮蹭声，幸好装了发动机护板，硬着头皮连闯三关终于上了硬质路面。

跃上草坡，顿然视界大开。

一片我从未见过的巨大草原迎面扑来，向左、向前、向右，你即便把眼睛撑得再大也无法穷尽边际。

比我在内蒙见过的草原还要令人惊叹。内蒙的草原虽然辽阔，但沙化厉害，地是干的，草是疏的，太阳是辣的，沙地上蜥蜴四窜。

香油洲不仅辽阔，而且生机勃勃葱茏一片，花草、鸟雀、昆虫都是一副无拘无束由着性子疯长的架势，草基本都有没膝的高度，野花的花粉也香得很浓很烈，你稍稍呼吸得深些，鼻膜就会过敏得发痒。云雀的声音堪比银铃，前前后后高高低低围绕着你奋力晃动，却很难看清它们的影子。一路上除了一群无人看管的黄牛，还有从车前横穿而过的野鸡，再也难见大型动物的身影。

铅灰色的积雨云把阳光挡在高空，让人可以舒服地松弛眼眶。

由近及远，香油洲的绿色由暖色向冷色逐渐过渡。你如果不停地朝远方逼视，地平线就会腾起一线潮润的绿雾。

外甥激动得竖着大拇指表扬我说：舅舅，跟你来这里真是来对了！

女儿对田野本无多大兴趣，出发后还为我强行拉她上车生了一路闷气，这会儿也顾不上横着眉毛示威了，拿着望远镜对着车窗外四处张望。

车子开到可以隐约望见长山岛身影的地方，前方又出现深泥坑，估计越野车都很难轻松越过。

这时汽车已处于草原的腹地，从高空俯瞰，定然像只钛银色的小甲壳虫；走出车外的人，则像是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蚊蝇。

香油洲的寂静里其实还潜伏着许多细小的噪声。

云雀是属于天空的。在和花草一般的高度中，每一束花瓣里都装满着蜜蜂的轰鸣，风一摇晃就会倾倒出来。一些既像蜜蜂又像牛虻的金色小飞虫，不时地向人的脸庞撞来，好像只是好奇，因为它们并不叮咬你。一簇一簇的草窠下面汪着一洼洼的沼泽，小鱼小鳅和更小的水生昆虫隐居其间，你蹲下身来，才能听见它们低低的呐喊。

香油洲的绿色里也蕴藏着美轮美奂的斑斓。

除了水菊，我叫不上那些小花的名称，水菊也只是鄱阳方言，书上的学名是鼠曲。清明时吃的绿色水菊粑就是用它的茎叶做的。也还有野芹、藜蒿、红军菜等野菜。花都不着名，但也都开得精致而卖力，杏黄、金黄、浅紫、绛红，细细辨析，颜色铺里的色彩这里都有。

只是遗憾没有见到地毯似的大片紫云英。

李哲民说，四月中旬才是紫云英开得最旺的时候。

也有可能，我没有到达香油洲最精华的部分。香油洲核心地带面积就有20平方公里，远非半个下午可以穷尽。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看香油洲的最佳方式不是开车，哪怕是越野车。不仅是环保的原因，香油洲土质潮湿松软，能开车的地方极其有限。

也不是坐游艇，游艇能到达的只是外围和边缘。

要真切地倾听香油洲的呼吸，要么是背着睡袋步行，要么是骑马。最现实的是带着向导步行，最理想的自然是信马由缰。

说到底，人不管怎么伪装都是自然的敌人。只有马和牛才是草洲真正的知音。

它们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可以徒步涉过，哪里的花草不要随便惊扰。

(范的文字，一如从前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