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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官文化忧思录 三
三、公路经济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着名的“棉花书记”(就是上文中那位被谣言中伤为在棉纺厂纵火的县委书记)去H县就任“一把手”。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H县官场公认“棉花书记”在上面有“背景”,来H县任职是为了镀金捞取“政治资本”,干出了一点“政绩”就会很快升官。因此棉花书记迫不及待搞政绩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上任之初的“三把火”也就烧得格外别出心裁!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政绩工程中,营造“经济作物带”也许是农村由“传统经济”转入“商品经济”最明显的标志,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也就成为农村政务官广而告之的“政绩”。所谓“经济作物带”,就是强迫某一区域的农民种植大面积成片的经济作物,这些作物带要尽可能面积广阔,最好一眼望不到边,同时要“成带、成线、成片”,在视觉上造成壮观夸张的效果,从而给上面来视察检查工作的领导以深刻的印象。
除此之外,这些“经济作物带”还“必须”位于公路的两侧,使上面来视察的领导和兄弟县市来参观学习的同行能很方便地看到。今天的基层政府官员很少有温总理一样的情操为了看到“真相”沿乡间小路走上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的,如果在远离公路的地方营造“经济作物带”,就正应了H县的一句民谚——“肉埋在饭里吃”,只有“实实在在”的人才会那么干。但实实在在的人是干不出引人注目的“政绩”的。那些“经济作物带”除了“给上面的人看”外,并没有媒体宣传的什么超出传统经济的价值,如果上面的人看不到就是百分百“劳民伤财”了。
基于上面这些特征,人们给这些“经济作物带”取了一个形象且颇耐人寻味的名词——“公路经济”?
“棉花书记”并没有张良韩信那样的妙手怪招,在搞政绩时一样落不了俗套,依旧在“公路经济”上下功夫。
与同行不同的时,“棉花书记”的手段更辣更狠!
下面我们从三个不同的层面来欣赏“棉花书记”的“三把火”。
第一把火:“县委书记割青谷”?
在长江中游,农村最普遍的经济作物是棉花和油菜。H县地处山区,土地不适合种棉花,油菜花生是最主要的经济作物。花生的产油率和价格虽然远远高于油菜,但在视觉上油菜则比花生能造成更壮观的效应。油菜花开的时节,一望无际的花海能让参观视察者心潮膨湃……
基于视觉上的原因,“棉花书记”用油菜来装扮他的“公路经济”。
令“棉花书记”困惑苦恼的是:毗邻的兄弟县市都在油菜上做文章,他的“作品”并没有优于别人的特别之处。
“棉花书记”因为想象力有限,无法走出油菜经济的怪圈,要想在同一招式中压倒别人,就必须“出奇制胜”。
“棉花书记”出奇制胜的招式是“先下手为强”?比兄弟县市提前二十多天栽种油菜。这样在别的县市还没有油菜时,H县就有了“油菜经济带”;等到别的县市也造出了油菜经济带时,H县的油菜长得更大更好。
计划确然振奋人心,但在执行起来遇上了很大的困难。
H县的农业实行“轮作制”,且大多栽种二季稻,农民通常在二季稻收割后在稻田接着种上油菜。提前二十多天栽种油菜,那时稻田里的二季稻还没成熟泛黄,去那里栽种油菜?
远离公路的偏远地带也许有部分空地,但在那里栽种油菜与“公路经济”无关,“棉花书记”不会干“肉埋在饭里吃”的傻事。
油菜只能栽在公路两侧成片的稻田里,但稻田里的二季稻还是青色一片。
等到二季稻成熟后再栽种油菜,兄弟县市也一样造出了“油菜经济带”,H县的油菜没有“特别”之处。
没有“特别”之处的政绩是不引人注目的。
因此H县必须提前二十多天栽种油菜,且只能栽在公路两侧成片的稻田里!
公路两侧的未成熟“二季稻”必须给油菜让路?!
于是“棉花书记”决定割青谷!
“棉花书记”的锦囊妙计在县委会上提出来后,反对声音比预计的要微弱得多,绝大多数县官对自己权力的关心远远大于关注县计民生,和“一把手”在政治上不保持一致很可能会在随后的日子里削弱手中的权力,没有必要为了与自己政治生命无关的小民得罪“分配权力”的“一把手”。只有一位年龄较大的本地县官表达了自己的担忧,看到没有引起同行的共鸣就用一句“不过话说回来”结束了自己的质疑。
县官与“一把手”保持一致,执行政策的乡官就更没有可能提出任何异议了。他们头上的官帽是县委书记给的,周围有一大堆人盯着这顶官帽,不想干自会有人踊跃上前。在今天的H县,为了坚守良知丢掉官帽的人不但不会赢来喝彩声,相反会被视为“政治幼稚”。
于是一场“割青谷运动”在H县的广大农村大张旗鼓展开了。
“割青谷运动”在执行过程中招来意料之中的强烈抵制,因为“二季稻”代表了农民的半年收成,割掉没成熟的稻谷等于亲手毁掉自己半年的劳动成果,意味着即将到手的收成打了水漂,还在为温饱挣扎的农民自然会全力保卫自己的血汗,和上面的“政策”对着干。
于是农民拒绝下田割自家稻田里的青谷。
县官乡官们毕竟比农民多喝了几天墨水且见多识广,有一套化解农民抵抗心理的锦囊妙计。
第一步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攻势,利用县官掌握的电视台向农民宣传割青谷的“好处”和“必要”:说什么油菜若是提前二十天栽种,会在产量上提高两倍,多收的部分会远远超过二季稻的损失,为了追求更大更长远利益,农民眼前作出点牺牲是明智且必要的;后来还说什么割青谷虽然会造成二季稻的大量减产,但仍可收获部分未成熟的粮食。未成熟的二季稻经“专家”证明营养价值不但远远高于成熟稻谷;还有抗癌和益寿延年的功效……
中国农民大多有“不爱思考”的毛病,一面之辞对他们有很大的煽惑性。上面那些“割青谷逻辑”一开始听起来简止是“胡说八道”,可连续听上一个星期后又觉得“言之成理”了。
于是农民的抵触心理越来越小。
第二步是政府带头组成割青谷督查队,全县所有的党政机关和国营企事业单位都要派员参加,公、检、法则全幅武装在前面打头阵,深入田间地头劝说直至强迫农民下田割自家稻田里的青谷。
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的劝说诱导下,第一批胆小或被新闻说服的农民拿着镰刀下田了。
在身着“大盖帽和制服”的执法人员的“威权”下,第二批还没想通的农民拿着镰刀下田了。
但仍有部分胆大或态度顽固的农民拒绝拿起镰刀下田,于是新成立的“灭火队”深入农家进行劝说,用执行与抵制上级政策的好处与危害软硬兼施,还许诺态度转化者每亩稻谷补贴十元收割费,于是又一批农民下田了。
补贴的收割费出在何处,自然是在来年征收农业税时交纳,补贴的收割费最后还得农民自己掏包。
最后时机来临时,政府给继续“抗拒改造”的“一小撮”“农民败类”下达最后通喋:限定时间收割自家稻田里的青谷,否则政府就会组织人员代为割取,收割费得这家农民自己承担,在来年征收的农税中加进去。
最后剩下的极个别“刺头”,被公安机关以其他罪名带上了手铐。在法律意识不强且普遍有“犯法倾向”的偏远农村,想在法律上找你的错应该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这正如深山里的山民都有在冬天上山砍树取暖的习惯,但因此以“破坏森林罪”判处某个山民坐大牢则“罪证确凿”。
于是H县公路两旁的二季稻全部提前二十多天割倒在稻田里。
…………
“县委书记割青谷”运动在H县达到了预期的成效,但“天意”并没有站在“棉花书记”那一边。就在H县公路旁最后的一亩青谷割倒在稻田里的那一天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雨,并且连续下了半个月。因为青谷需要在田间铺开曝晒几天才能打捆收藏,H县所有割倒的青谷此时都铺在稻田里,连续半月日夜经受“风雨的洗礼”。等到终于雨过天晴时,割倒的青谷全都成了真正的“肥料”,如果不想变成“烂泥”那就千万不要去碰它一下。
在轰轰烈烈的“县委书记割青谷”运动的感召下,H县公路两旁的“二季稻”就这样在丰收年份颗粒无收,甚至连喂牛的稻草也没收获一根。
因为“连阴雨”耽误了时间,H县并没有按计划提前二十多天在公路两旁造出“油菜经济带”。尽管“棉花书记”采取了补救措施,强迫农民在栽种油菜时确保行距和株距象“直线”一样整齐,为此在田间预先拉上绳索作“准绳”,农民沿着“准绳”栽种油菜,并因此多耗费了近三倍的劳动量,可H县的“油菜经济带”依旧没有产生期望中的“轰动效应”,和兄弟县市相比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因此也没有在来H县视察的州官心目中产生“深刻印象”。
直到此时,善良且容易轻信的农民才发现“棉花书记”在H县制造了荒唐至极的“暴政”,荒谬暴虐的程度和上世纪五十代末期的“浮夸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告状信象雪片一样向上面飞去。
天真的农民认为“世上总有讲理的地方”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深信“棉花书记”不但会丢官,还会坐大牢!
可“棉花书记”依旧在H县随心所欲地干了两届,然后升迁作了“州官”。
于是人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棉花书记”,意为地位象弹棉花一样越弹越升。没过多久H县棉纺厂发生毁灭性火灾,谣言传说这把火是“棉花书记”指使厂长有意放的。
是无意巧合还是黑色幽默?出了这样的政治滑稽剧,农民还会相信父母官“一心为民”“明镜高悬”吗?
第二把火:耕地变森林。
县官在任职地制造政绩有一个带普遍性的特点:那就是新颖别致,最起码要与过去不同,并因此造成巨大浪费。常常是前任花费大量人力物力造出的政绩,后任又全部毁掉另起炉灶。因为县官热衷于经营“公路经济”,可公路两旁的土地毕竟有限,当前任的“政绩工程”占据了公路经济带时,后任就只好狠心把前任的“政绩”毁掉,腾出空间来营造自己的“政绩工程”。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无意间听到一则幽默小趣闻:说的是北方某县公路旁有一座山,山上密密地生长着粗大笔直的杉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当地关系民生的用材林。不想来了个张书记,砍掉杉树栽上苹果树。苹果树还没等上挂果,又被新来的李书记砍掉换上橘子树。橘子树还没开花,又轮为新上任杨书记的刀下冤魂,全换上了枣树。枣树也只在山上呆了三个春秋,又被王书记砍掉为橄榄林腾地方。橄榄树是热带果树,在北方无法成活,到了该吐芽的季节长不出一片枝叶,没多久就全部成了枯枝……前后花费了上千万纳税人的血汗钱,毁掉了一个世纪用材林;收获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光山”。
令人不解的是:如此劳民伤财的“废旧立新”式重复建设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责任追究?
“棉花书记”对“废旧立新”式瞎折腾一样情有独钟,手段也比上面那几位县委书记高明许多。
上世纪末的县官热衷于栽果树,“棉花书记”也不例外。H县最有经济成效的果树是板栗,“棉花书记”于是在板栗上做文章。
板栗树最适合栽在山坡上,H县是山区,公路两旁的山坡应有尽有,营造“板栗经济带”得天独厚。可“棉花书记”认为在山坡上栽板栗树有点“老套”;而是别出心裁地看上了城郊公路旁的一大片平坦耕地。
H县地处大别山深处,耕地面积少,大片的耕地更少,只有瞎折腾的人才会想到在耕地上栽树。“棉花书记”就属于这号人?既然没人想到在耕地上栽树,他就决定做H县的“第一人”;干出前人没有干过的“政绩”。
于是耕地异常紧缺的H县面积最大的一块平整耕地变成了森林。
第三把火:山坡变梯地。
“耕地变森林”的明年,为了营造更引人注目的政绩,“棉花书记”的眼光又盯上了H县南北向主公路两侧近二十公里绵延的山坡。
这些本来适合营造板栗林的山坡,“棉花书记”却认为最适合营造“梯地”。
现在不同于上世纪中期的大寨,营造梯田梯地只需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干劲就成;还需要花费大把的人民币。仅购买砌地岸的石块和把石块运到目的地一项费用就得几百万!
“棉花书记”决心一下,就没有什么科学理论能使其改变主意。一个冬天过去后,二十公里的山坡全变成了整齐的梯地。
乘坐小车行驶在南北向公路的领导们,眼前展现出一幅久违的壮丽画卷,就象“大寨精神”再度闪现……
第二年夏天,一年一度的山洪开始访问那些梯地。才一个晚上,近一半的石砌地岸被山洪冲垮了。水土流失量超过前半个世纪的总和。
剩下的一半梯地农民没有用于种植庄稼,而是在梯地里栽上了板栗树。
“棉花书记”升官后,梯地成了板栗林。
好一块代价昂贵的板栗林!
…………
(待续)